《眠》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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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切記得第一個不成眠之夜的情形。當時我做了個不愉快的夢。一貫黑洞洞滑溜溜的夢。內容記不得了。記得的只是那不吉利的感觸。在夢的頂峰我醒了過來。若再沉浸在夢境中勢必積重難返——就在那緊急關頭像被什么拽回似的猛然睜開眼睛。睜眼好半天那只顧大口大口喘氣。手腳麻木活動不自如。而凝然不動,便知橫臥在空洞中唯聞自己的喘息如雷貫耳。
是夢,我想。我依然靜靜仰臥,等喘息平復下來。心臟急劇跳動,為了迅速往里輸送血液,肺葉猶如風箱一張一縮。但其張幅隨著時間的流動而慢慢減小慢慢收斂?,F(xiàn)在到底什么時候呢?我想看一眼枕旁鬧鐘,卻無法順利扭過脖子。這時,忽然覺得腳下好像有什么冒出,如隱隱約約的黑影。我屏住呼吸。心臟肺葉以及我體內的一切都一瞬間凍僵似的停止不動。我凝目往黑影看去。
凝目一看,黑影急不可耐的性狀急速清晰起來。輪廓變得分明,實體注入其中,細部歷歷在目。原來是個穿著緊身黑衣服的瘦老人。老人頭發(fā)又灰又短,雙頰凹陷,一動不動站在我腳下。他一言不發(fā),只管目光炯炯逼視我。眼睛特大,連上面鼓起的紅血管都清晰入目。但臉上卻沒有表情。他全然不言不語,洞穴般空空如也。
這不是夢,我想。我從夢中醒來。并且不是迷迷糊糊醒來,而如被彈起一般。所以這不是夢,這是現(xiàn)實。我想動一動?;蚪衅鹫煞颍虼蜷_燈。然而拼出所以力氣也動彈不得,實在是連一根手指都不能動。明白不能動,我立時一陣惶恐。那是一種追根溯源的恐怖,猶如從記憶的無底深井中悄然冒上的冷氣,一直冷徹我存在的根。我想叫喊,但喊叫不出,連舌頭都不聽使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定定注視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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