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陳家明去上海的第四天晚上，明岐做做了一個夢：夢里她還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身體沒長開，穿著學(xué)校的那種白襯衫。襯衫的料子太薄，明顯看得到里面的白色內(nèi)衣。然而沒有半點(diǎn)性感，一條橫過蝴蝶骨，兩條越過肩胛骨，都是骨瘦輕寒的樣子。她站在落滿夕陽的走廊里出年級黑板報(bào)。踩著一張高凳，持著板擦，擦完一些再挪過一點(diǎn)。然后有一個穿同樣校服襯衫的男生從樓梯上下來，他背著一個重重的黑書包、手里拿著一罐可樂和面包。他跑下去幾步，又折了回來，把面包叼在嘴里，從她手中接過板擦，刷刷幾下就把她擦不到的地方擦干凈了。 明岐有幾秒鐘打量他的時(shí)間，他長高了好多，已經(jīng)和黑板的上檐齊平，面部線條在淺金色的陽光里格外柔和。揚(yáng)起的手，皮膚脆薄，清晰地看得見兩根青色的靜脈。 他飛快地擦完，手上落了一層粉塵。他有些無奈地看著它們，口中叼著的面包片很委屈。她遞給他一張紙巾，是清風(fēng)牌的那個法國香水味的淺黃色包裝。 他接過來，含糊地說了聲謝謝，就跑下樓梯。明岐連忙跑到走廊上，可以看到他最后一些背影。 他馬虎地擦了擦手，經(jīng)過一個熊貓垃圾桶的時(shí)候，他把紙巾和面包片一起丟掉了。明岐隔著很遠(yuǎn)看到那一幕，有說不出的難過扎在心上，像是被裝進(jìn)了一個檸檬罐頭。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她突然很想念陳家明。 6 明岐第一次來上海，這么大而精致的一座城市，像一片蒼茫的海洋，而陳家明，就像一只透明的蝦子，一落進(jìn)去就消失了。 他的手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冰冷機(jī)械的女聲，讓她的心惶恐不安。她打車到陳家明下榻的賓館等，陳家明回來時(shí)，落后幾步黏著一個明艷女孩，她把高跟鞋提在手里，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像一只提線的小木偶，酒精讓她的更加甜美，如烤箱里熱氣騰騰的蛋糕。 明岐覺得疼，那女孩不是蛋糕，是一口過燙的豆腐膩在她的喉嚨，是一截頹廢的煙捺熄在她的胸口。 陳家明的表情是一個夢旅人突然被驚醒，“顧明岐，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喊她“顧明岐”，三個字口口聲聲。她哀哀一笑，過快鎮(zhèn)定下來，“你兩天沒有打電話來，我擔(dān)心你出事，就過來看看。” “我一個男生能出什么事。” “唔，是我想太多了?！彼皖^斂眉，看到女孩的腳趾，十粒豆蔻色，那么美。 “家明，她是誰??？”女孩的聲音迷醉。 “綿綿，你先進(jìn)去?！? 房門關(guān)上，陳家明才過來握她的手。他的手在夜色里冰涼滑膩，如一條細(xì)細(xì)的蛇，纏著她試圖解釋，“她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碰巧遇到，一起去酒吧喝了幾杯酒，就上來喝杯茶醒醒酒，我們沒什么。” 她沒有說話，于是他只好繼續(xù)說：“我本來就打算今天晚上給你打電話的，前兩天跑東跑西太忙了。沒想到你會過來?！? 她失望極了，厭棄地掙脫他的手，其實(shí)他也沒有握緊。“你只當(dāng)我沒有來過，我在學(xué)校等你?！彼D(zhuǎn)身走開，他自然是沒有上來追。 7 她投宿一家國際青年旅舍，65元一個床位，與陌生男女混住，她一點(diǎn)也不懼怕。 樓下是客廳，落地窗邊是松軟的沙發(fā)，她窩在里面慢慢緩緩地抽一包煙、喝一罐啤酒，那模樣姿態(tài)，像一個遲暮的老兵，壯懷激烈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都是凜冽的悲歡撲向她一個人。 人是可以靠回憶過活的，如是她，此刻就靠吸一口陳舊的二氧化碳，落索地保持呼吸。那是小學(xué)的畢業(yè)典禮，他們站在煤渣跑道上拍畢業(yè)照。第一排蹲下，第二拍半蹲，第三排站著，第四排站到鐵架子上。 艷陽太毒辣，他們瞇起眼睛，快門閃過的一瞬，有人大笑有人平靜，而站在她身邊的那個少年，僵著臉，皺著眉，像有深仇大恨。 呵呵，他受了委屈。那個時(shí)候他的個子太矮，排隊(duì)的時(shí)候多了一個男生，于是他被安排在了她的旁邊。他覺得是羞辱，而她以為是天大的福祉。 世間的事，往往都是如此，對你太重的意義，對他太輕。最后一根稻草壓死一只殘喘的駱駝。 她喝醉了竟然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昏蒙時(shí)刻被人輕柔地?fù)u醒。她睜開眼睛，是一個晨起跑步的年輕外國男孩。他藍(lán)顏色的眼睛關(guān)切地望著她，用不流利的中文詢問：“小姐，你還好嗎？” 她搖搖頭，卻說：“我很好。一切都好?！? 男孩丟下她出了門，她扭頭看窗外，天光熹微，泛著青灰與魚肚白。她一個人看著這樣的天色，心酸澀不已。 8 兩天后，陳家明回來了，帶回來一大袋石榴，送到明岐宿舍樓下，“南方的石榴比北方的好吃，你嘗嘗?！? 她接過來，當(dāng)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論文答辯、拍畢業(yè)照、吃散伙飯，六月初的校園里，很多人感到了“離愁”。離愁誰說得最好呢，是朱天文，她說：“那是石墻盛開的一樹白花在煤灰冷雨里繽紛自落?！? 明岐看到這句話，手僵在書頁上，如何也舍不得翻過。若得其情，哀矜勿喜。她想她和她想的，是一樣的。 她合上書去睡午覺，忘了定鬧鐘，醒來時(shí)已近黃昏。這個光景里的人是脆弱的，她悵然若失，只是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她是心疼那些被浪費(fèi)掉的時(shí)光，還是錯過的人事？ 突然樓下很喧囂，她坐起來，跟著舍友一起走到陽臺上，原來是她們班的男生，15個男生齊齊站在樓下，有人喊“一二三”，于是聽到整齊劃一的吼聲，“05古漢語的美女們，我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