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曲桑卓瑪 月華如洗，杳然朗照。 猶記當年，最喜月夜躺在屋頂看星星。夏蟲微噪，群山岑寂無聲，卻又好似竊竊私語，當山風襲來便是萬山千峰聲聲如浪！山山重疊，復(fù)又連綿，不知道那山外的世界又該何其精彩？ 溪嵐漠漠，囿于谷底山野之間的，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看慣了榻板房上裊裊升騰的炊煙，還有牧歸的牛羊和歸巢的倦鳥，連同一些樸實的幸福愿望。阿媽在火塘里做燒饃，阿姐甩著粗黑的辮子去泉眼背水。月夜，村頭的木頭堆上總有一群聽故經(jīng)的泥娃娃，我卻不喜歡重復(fù)聽那些講了又講的故事，獨自抱著被子躺在屋頂天馬行空地幻想。 月影深深，掩埋了多少古往今來癡纏的夢？多年后才讀懂元稹的一句“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竟是令人痛心的欺騙！清清錦江畔，薛濤這個才貌超群而又身世坎坷的女詩人，像一朵墜入流水的芙蓉花，榮光與美麗曾經(jīng)讓她閃爍出萬丈光芒，可那些詩酒流連的日子終于在韋皋給她的一紙貶書里走向了荒蕪與暗淡。一個飄零之人，于烽火連連之際，在川西邊塞的古松州寫下《十離詩》，以離主之犬、離手之筆、離亭之竹等種種失意之況自喻。落花流水，終是不能主宰自己孤苦的命運。也曾汲水制箋，在自創(chuàng)的深紅小箋上用娟秀的字跡寫下“長教碧玉深藏處，總向紅箋寫自隨”的詩句，誰知愛上那個叫做元稹的男人競是一場美麗而殘酷的錯誤。不論你如何掏心挖肺地愛他，人家還是大步流星地追名逐利去了，只留下那個曠世無雙的奇女子在吟詩樓上做著雙棲綠池、同戲蓮葉的“雙鳧”夢。元稹的冷靜和現(xiàn)實，徹底讓夢里夢外總牽情的薛濤心碎一地——失去妻子韋從后，他在江陵貶所納安仙嬪為妾，后又續(xù)娶裴淑這樣的大家閨秀為妻，我想他還是很在意薛濤的侍酒身份，寧肯一負再負也不愿再續(xù)前緣。 拂去歷史厚厚的塵埃，那一輪明月也曾照亮蔡文姬那雙憂郁的眼。華年二八，遠嫁河?xùn)|世族衛(wèi)仲道，這是一段完美的婚姻。文姬才華灼灼，夫君亦是出色士子，兩人琴瑟和鳴非常恩愛?？上Ш镁安婚L，他倆的美滿婚姻沒有持續(xù)到一年，衛(wèi)仲道便咯血而死，才高氣傲的文姬受不了夫家冷眼相待，全然不顧父親的反對與勸說，毅然回到娘家。然而，禍不單行，父親蔡邕獲罪被誅，母親亦從死，生活一步步滑向痛苦的深淵。曾經(jīng)“曳丹羅之輕裳，戴金翠之華鈿”的美少婦，卻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被掠擄到南匈奴?！榜R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qū)入朔漠，回路險且阻”，被擄掠的經(jīng)歷是如此驚心動魄，卻又險象環(huán)生。聰慧靈巧的她無法解救自己離開這樣的險境，只能痛苦滿滿地嫁給彼此不屬于同一個世界的左賢王。 昔有解憂嫁烏孫，亦有昭君出邊塞。雖說塞北霜寒露重，遠適異域難消家國鄉(xiāng)愁，卻也是風風光光受盡萬千恩寵。比起她們，蔡文姬的經(jīng)歷就像是一場噩夢，她不僅飽受離亂和凌辱的痛苦，還要承受與一個自己根本就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的痛苦。文姬的父親大文學家蔡邕素有“文同三閭，孝齊參騫”的美名，受父親耳濡目染，她自小博學多才通音律、善詩賦，有著雅致而細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孰知世事難料，如今卻要在風沙滾滾的蠻荒塞外，氈裘為裳羯膻為味，過一種并不精致的生活，其中的凄涼悲苦又能向誰訴說？ 史載文姬時年二十三，而這一去就是十二年。 月圓月缺，春去秋來。在異域生活的這十二年中，她漸漸接受了命運給她的蹊蹺安排，為左賢王生下兩個兒子，并且學會了吹奏胡笳以排遣寂寞愁緒。在與人交往的過程中，還學會了一些異族語言，生活似乎漸漸變得蔥蘢而美好。這么多年來，左賢王已是對她疼愛有加。黃昏，兩人并肩坐在氈房外，聞著淡淡的青草香味，看著孩子們在曠野上學習騎馬射箭，或者追逐玩耍，那一幅幅看似尋常的畫面，卻是煙火人間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麗日晴空，白云如絮。多少次站在高崗上向東眺望，可山重水復(fù)望不盡天涯路。故鄉(xiāng)，已是回不去的牽絆。夢里炊煙，篁竹茅屋，也許這輩子也再難看到花紅柳綠的春日盛景。中原，是夢，是回憶，是鐫刻在心間永遠的痛。那個胡人夫君，怎會懂得這山河破碎寄人籬下的痛苦？ 十二年，并不長，但對于一個正當年齡的女人來說，卻可以抵得上一世芳華。這十二年，人間滄海變桑田。曹操基本掃平北方群雄，做宰相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此巨大的成功，使得他春風得意，最重要的是，這個亂世梟雄在得意之余，竟想起了恩師的女兒蔡文姬還在南匈奴受苦。于是，他立即派周近攜黃金千兩，白壁一雙，欲贖她東回漢地。不是珍寶和重金動搖了左賢王，而是當時曹操的實力已經(jīng)非常強大，左賢王出于政治的考慮（如若不答應(yīng)，怕給自己的國家招來災(zāi)禍），忍痛割愛放蔡文姬回去。 多少次魂牽夢繞，多少次翹首以盼？夢回秦關(guān)，卻有萬重云山遮擋去路。如今就要結(jié)束這十二年來羶?nèi)饫覞{的生活，離開對自己深情似海的左賢王，還有兩個未長成年的兒子，心中已是五味雜陳，分不清究竟是喜還是悲？在漢使一再地催促下，悵然離去。這一番回去，付出的是骨肉分離的慘烈代價，文姬不能兩全。黃塵滾滾，車輪粼粼。十二年的點點滴滴猶如一幅幅畫卷，緩緩打開在心底?！绑找粫馇僖慌?，心憤怨兮無人知?！辈艢庥⒂⒌牟涛募В瑢⑿牡椎脑箲崜]灑在紙上，為我們留下了動人心魄的《胡笳十八拍》。 自朔漠回歸的蔡文姬，在曹操的安排和授意下嫁給了田校尉董祀。仿佛，像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兩個素昧平生的人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做了夫妻，董祀心中是有一些不滿的。一連串的打擊和不幸，使得飽受離亂憂傷的蔡文姬時常神思恍惚，加之骨肉分離的痛苦時刻咬噬著她，年輕帥氣的丈夫在家中始終找不到新婚幸福甜蜜的氛圍，于是有了許多叛逆的行為，而這樣的做法終于招來了殺身之禍。這一年發(fā)生了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也是這一年文姬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逆轉(zhuǎn)。為了救自己的丈夫，她不顧嚴冬霜寒遍地，蓬首跣足跪倒在曹操面前為董祀求情。不知是父親的關(guān)系起了作用，還是文姬的才情魅力征服了丞相，總之夫君得救了。這位風度翩翩，通書史、諳音律且有些自恃清高的董祀，從此感念妻子的恩德，對文姬有了新的認識和評價。也可以說經(jīng)這次磨難，他們開啟了幸福生活的新篇章。 松間明月，洛水舟影。劫難之后文姬夫妻雙雙離開繁華的都市，隱居在風景秀麗、林木繁茂的山麓。相傳，多年后曹操狩獵時經(jīng)過此地，還探望了這對神仙眷侶。對于一生顛沛流離的蔡文姬來說，這也許是上天對她一生苦難的豐厚補償吧。 月夜讀史，讀一個個塵封在歷史典籍中的女人，特別是經(jīng)歷曲折，富有傳奇色彩的才女，心情久難平靜。這一輪皎潔的明月啊，曾照著你也照著我，而我們只是隔著時空遙遙相對，默默地歡喜，哀愁。 2016.6.30于舟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