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院子里,我和麥萍找到一片干凈平整的地面,面對面圪蹴下來,掏出兜里的杏核,放在中間,伸手,齊聲喊:“石頭、剪子、布!”獲勝一方雙手掬起杏核,輕輕拋撒,杏核骨碌碌滾落,定格。取其中的一枚,高高拋起,在它落下來之前,快速抓取地上的三枚,反手向上,接住剛剛拋上去的那枚。咔,杏核與杏核相碰,發(fā)出不怎么清脆的聲響。
每次拋撒前,麥萍都要雙手把杏核舉至耳前搖一搖,在杏核咣里咣啷的晃蕩聲里閉眼祈禱一句:三個。拋撒后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杏核三枚抱團,距離其他杏核一指寬。因為,抓取地上的三枚時,手指不能觸碰周圍的杏核,抓取的個數(shù)也一定是三枚,多于或少于三枚,都算犯規(guī);當然,也可一次抓取四枚或五枚,數(shù)量由我們約定,數(shù)量越多難度越大,越往后玩,難度增加,很考驗人的反應力與手指的靈敏度。沒接住高拋的那枚,碰到旁邊的杏核,沒有依次抓取完地上的杏核,都算輸。我和麥萍玩,輸贏從不以杏核做籌碼,我知道杏核對她、對她家的意義,我倆玩杏核時約定,贏了的人彈對方腦門一下。
我們玩的杏核是麥萍的,那些杏核來自她家的杏樹。她家的杏子好久都沒有人吃了,若不是杏核可以拿去收購站換錢,那棵杏樹早就沒命了。麥萍的姐姐麥芹三四歲時,一個人在樹下吃了很多半生不熟的杏子,滋味匱乏的年代,杏子的味道解饞。待麥芹喊叫肚子疼時,麥萍媽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麥芹到底吃了多少顆酸杏。她抱起孩子奔向醫(yī)院,尚未出村,麥芹就口吐白沫,眼皮上翻,沒有了呼吸。災難降臨得猝不及防,麥萍媽只能用尖銳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呼出她的心疼和驚懼。
料理完姑娘的后事,麥萍媽提起斧頭朝杏樹砍去,哐哐哐的聲音,再一次剖開鄉(xiāng)村的寂靜。她一邊砍一邊哭喊:你賠我女子!杏樹戰(zhàn)栗著撒下無數(shù)葉子。麥萍爸伺機從后面抱住她的腰,帶著顫音規(guī)勸:別砍啊,我們還指望“亨胡”換錢哩。杏,鄉(xiāng)人不讀xìng,讀hēng,核也不讀hé,讀hú。聽到“亨胡”二字,麥萍媽手抖了一下,斧頭掉落在地上。是啊,一年的油鹽醬醋還指望這棵樹呢。她從麥萍爸的懷里出溜到地上,口中喃喃念叨:麥芹、麥芹……眼淚,杏子般滾落。
酸杏釋放的喪子之痛,長久滯留在麥萍爸媽的味蕾上。從此,這棵杏樹上結的杏子,他們不再問津,也告誡麥萍不許吃,單等杏子成熟后捏掉杏肉,取出可以換錢的杏核。村子里的大人都告誡孩子,桃可以吃飽,杏子傷人,千萬不要貪吃。
從夏到秋,小伙伴口袋里的杏核隨步履哐啷作響。我的杏核,大多是和其他伙伴玩時贏的,也有我在村子里的路上撿的,大的大,小的小,色澤不一,我常羞于拿出來示人。
一個蟬鳴婉轉(zhuǎn)的夏日,村子里來了個貨郎,貨擔里又圓又大的黃杏,瞬間拴住了我的目光。母親看見了我眼里的渴望,用一碗新麥換回二十多個黃杏。那些杏子是否甘甜我已沒了印象,我只記得那杏核是苦的。謝天謝地,苦杏核沒人吃,順理成章,成了我的私人物品。
新杏核個頭大,差不多是麥萍家杏核的兩倍,黑褐色,拿在手里沉沉的趁手。清洗一番后,我又去門口的石墩子上打磨了杏核表面。當手感光滑的杏核在我的口袋里叮當作響時,我感覺自己好富有,仿佛懷揣了無數(shù)珠寶。
兜里有了杏核,令人愉悅的游戲一夜間就拓展到整個村子。我找麥萍玩,找丫丫、四鳳和千喜玩。杏核在我和小伙伴汗津津的手掌心里,慢慢出現(xiàn)了包漿,玉石般油潤光亮。整個暑假,我的快樂如泉水在杏核上叮咚流淌。
十月的一天,我放學回家,母親告訴我,你有杏樹苗了,快去找個地方種下。我一頭霧水,母親說你去窗臺上看看,我一下子想起放在那里的杏核。三步并兩步趕至窗前,天啊,我的“亨胡”!我放在兩張倒扣瓦片里的杏核,一多半竟然出苗了。之前多狂風暴雨,估計被雨水淋到了,它們,已不再是玩具。
嬌嫩的白色小芽,從開裂的杏核里伸了出來,竭力將芽尖伸向有光的一方。其中一芽已變身淡綠,胖胖的芽根處伸出幾綹須根,芽尖頂出了嫩綠的子葉,活脫脫一株秀珍杏樹。覆蓋種子的瓦片,因這萌發(fā)之力向一旁挪動了小拇指寬。我一下子愣住,心上的某根弦被輕輕撥響。在這些杏核身上,我看到了堅韌、執(zhí)著,以及能屈能伸。世間,死亡與新生,始終在交替,這些杏核,似乎早已洞悉了這殘酷又亙古的自然法則,它們神采奕奕地開始了新生。
杏樹苗誕生的背后,是一粒杏核真實的死亡事件。種子,只是一個小小的驛站,就泊在死亡與新生的中間。
我早就想擁有一棵自己的杏樹,我把它種在南墻邊,這是我種下的我人生中的第一棵樹。在那方土院里,我陪著它長大??上?,村莊整體改造時,高高大大尚未結出杏子的它,在遷移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