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清明前后,母親就頻頻走進我的夢。巴金先生曾說有夢的人是幸福的,可這夢之于我,雖有幸福,但,更多的,還是悲涼。
有幸福是說可以通過夢來見到我在人世上再也見不到的母親,可以再一次地握住她的手,感受母親的溫暖和慈愛。如果運氣好——沒有什么打攪的話,還可以把夢做得長一點兒,和母親多說幾句貼心的話兒,母子二人就可以消除隔世的寂寞,心靈,就不再孤獨了。但,這種情形,究竟是少,多數(shù)的夢,總是叫我遺憾而又無奈。要么像四月的云霧,朦朦朧朧,恍恍惚惚,似真似幻地看不真切;要么又如三月的桃花,雖也燦爛,但一陣風(fēng)雨就凋了、殘了??粗h飄落落的花瓣,就悲從心來,淚如泉涌。難道它們就如此地作了泥去嗎?問心問口,終是不忍,于是再閉雙眼,在一片淚光之中,去一片一片地尋,一片一片地拾——
仿佛是在老家的門口,堰塘里起了一層裊裊的晨霧。塘邊上那棵老杏樹上有鳥兒在嘰嘰喳喳。母親就坐在樹下,穿著一件斜襟的布衫,頭發(fā)也有些散亂,背靠著樹身,看著我和弟弟妹妹在吃著什么——似乎是從地上撿起的小杏子吧,樹上落下的,還沒長熟,就蔫了、萎黃了,有指甲蓋般的大。我們一邊撿一邊還瘋著搶。弟弟太小,走路像個小鴨子,搶不贏,就喊媽,母親答應(yīng)著,聲音很輕,慘白的臉露著凄然的微笑:“莫搶,吃不得的。”我不信,就把撿到的拿給她看,母親輕輕地拈起一顆,捏了捏,便長嘆一口氣說:“丟了吧,媽不騙你,吃了會鬧肚子的?!庇终f:“可憐了這杏兒,還是個胎兒呢,咋就離開了母枝,是樹老了,濡養(yǎng)不起它的兒孫了?!闭f著就潸潸下淚。我不想丟了這杏兒,亦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哭,母親為什么要哭呢?欲要問,塘里的霧突然地大了、濃了,鋪天蓋地地涌來,眨眼間,就把母親遮住了。我拼命地撲打著霧,喊著媽、媽、媽……只覺一股寒氣襲身,就醒了。不用問,那時母親已臥床有年。農(nóng)村是靠工分吃飯,我們家大口闊,鳥樣的八張嘴,只有父親一人在外銜食。工分少,應(yīng)分的口糧當然地被工分多的人家占去了。兄弟姐妹都還小,跟前哼后地要吃要喝,水不要錢,糧打哪兒來?一早一晚是照得出人影的稀飯,只有中午是干的,也必是半米半菜。有位作家寫面黃骨瘦的人好用“餓鬼”二字來形容,我們兄妹,就是實實在在的“餓鬼”。既為餓鬼,遇到生瓜野果,哪有不吃之理?然而在我的記憶中,餓還不算是最怕的,最怕的是見到母親無根由地悲傷。她常常獨坐門口,看著和她一般年齡的婦女樂哈哈的下地做活,看著別人的孩子白白胖胖穿紅戴綠,她就由嘆而泣,且無休無止。我們還小,不懂母親,只是惶惑,老杏樹下的落杏兒,觸景生情,哪堪深想?碎夢難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