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2月開始，她變得憂郁起來。原因說起來很可笑，圣誕節(jié)快到了。 　　她現(xiàn)在三十三歲。結(jié)婚以前，她對圣誕節(jié)總是帶著一種淡淡的期待。 　　她不是一個浪漫的女孩，知道自己除了長得還算過得去之外，各方面都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她從來沒有盼望過什么奇跡。后來她嫁給了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是那些男人中對她最誠心、持續(xù)時間最長的一個。 　　她運氣很好，婚后有了自己的兩室一廳。她沒有考上大學，但有個親戚在一家中學當副校長，就讓她到那家中學的圖書館工作，工資不高但是穩(wěn)定。丈夫后來到一家設計院當了設計師，收入比她希望的要高許多。她專心操持著自己的小家，她相信這是很好的歸宿。 　　直到她看了那個電影。是丈夫帶回來的碟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坐在沙發(fā)上，一邊織著毛線，一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VCD放出來的故事。漸漸地，她被深深吸引住了?？赐炅?，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頰濕濕的。 　　故事里有一個外國女人，和一個小伙子戀愛。兩人不知為什么分手了，然后各自找了別人同居，日子過得也不錯，但是心里總歸有一點什么沒有放下。她和他晚上都會突然醒來，起來拉開窗簾向外看看，然后深深地嘆一口氣。她曾經(jīng)和他半開玩笑地說，如果兩個人分開了又想念對方，就在圣誕夜，到他們都喜歡的那個教堂頂上等。小伙子連續(xù)到那里等了她好幾年，寒冷的冬夜，別人在團聚、歡笑，他一個人在等，等到第二天圣誕節(jié)的陽光出來后失望地下來。最后他病了，但這一天前夜他還是從醫(yī)院溜了出來，費力地爬上教堂的尖頂，不斷呼喊她的名字。正在和男朋友交換禮物的她聽見了一聲聲深情又痛苦的呼喚，她告訴男朋友，過去的戀人還在自己心里，這就是自己一直不能接受求婚的原因。她開車去教堂，終于看到了昏迷的他，她抱著他大聲說她終于明白自己多么愛他，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她也是他唯一的女人。最后他睜開眼睛，對她說：“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圣誕節(jié)，因為圣誕節(jié)總會有奇跡發(fā)生。” 　　她突然覺得委屈。她一直覺得幸福就像一杯冰淇淋，可以捧在自己手里慢慢品嘗，看完這個片子，她發(fā)現(xiàn)冰淇淋化成了一灘黏糊糊的液體。沒有一個深深愛著自己的人肯為自己等上那么多年。沒有人會為她在半夜三更起來打開窗簾嘆一口氣。她自己，也沒有在半夜三更起來打開窗簾嘆氣過。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 　　圣誕夜來了。她送走丈夫，自己卻沒有上班，她請假了。 　　今天應該有一個重要的約會，她想。她要為赴約作準備。 　　她先想到做頭發(fā)。她在一條小馬路上看見一家干干凈凈的發(fā)廊，就進去了。三個小時后她出來了，變成一頭剛到肩膀、有點零亂的茶色頭發(fā)。時髦、溫暖，年輕，有一點點風騷，但好像是無意造成的。 　　然后她走進一家品牌專賣店，選中了一件套頭的針織衫，高高的領(lǐng)子正好突出她細細的脖頸，外套她選了黑白交錯小格子的呢大衣，長長的拖到靴子上。她不動聲色地對售貨員說：“把吊牌什么的都剪掉，我直接穿?！?　　走出專賣店，她立即感到了別人的注視。一個漂亮、時髦的女人，穿著華麗的大衣，獨自走在街上，那種感覺還是很不錯的。 　　下午兩點，她走進一家必勝客吃飯。離開必勝客，太陽已經(jīng)下山，沒想到夜晚這么早就到來。 　　看到一家咖啡館，她走了進去。二樓人不多，她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咖啡上來了，白白的奶油泡沫漲出了杯面。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笑著站在她桌邊。 　　她看了他幾秒鐘，想起來了。“是你呀!”他打量著她說：“你變得這么漂亮，我都不敢認你了!”她興奮得要發(fā)抖，但是她克制住了。 　　這是她初中的同學，她的班長。他是當時許多女生暗戀的對象，她卻是班上默默無聞的丑小鴨。但是他好像一直對她很好很溫和。后來在他到外地讀大學，暑假回上海時來過她家，當時她媽媽還含蓄地盤問過人家的家庭情況，弄得她很不好意思。人家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呢，她不過是一個小職員，他怎么可能對她有想法? 　　這個高高大大，頭發(fā)濃密，舉止得體，笑容滿面的男人很自然地坐到了她對面。他們的交談像流水一樣自然流淌，止都止不住。他們說了很多很多。她知道了他在一家外企工作。 　　他突然說：“你知道嗎?我過去很喜歡你的?！?　　她嚇了一跳，問是什么時候。居然是初中的時候。因為心里存著這個文靜靦腆的女孩子，直到大學，一直沒有找別的女孩子。但是他回上海找她，覺得她淡淡的，她母親又陰森森的，就覺得不太有希望。等到后來再回上海，聽說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我還難過了一整天呢!覺得有人搶走了我的女孩!”他笑著說。 　　她的臉紅了。 　　沒有想到會是他。真的有一個人愛過她，可能現(xiàn)在還愛著她。她渾身暖洋洋的想要熔化。 　　他的手機響了，他說了聲對不起就接了。她聽見他非常不耐煩的聲音：“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我和一個客戶有約，外國人，男的?！?　　“是我太太。她人很好，就是有點多心?！彼穆曇舨辉儆淇臁?　　接下來她問：“你為什么要跑到外企呢?” 　　說完這句話，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變得很奇怪，定定地看向她背后。然后她覺得頭上突然冰涼，而且冰到了臉上，幾乎同時她聽見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我就知道你在外面搞女人!” 　　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身后的一個女人，正像一只發(fā)怒的老虎，準備咆哮著撲過來。 　　是這個老虎把杯子里的水倒在了她頭上。 　　她從包里拿出一條手帕，告誡自己手不許發(fā)抖，慢慢擦了臉，擦了頭發(fā)。然后她安靜地看著他，看他怎么辦。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刷地抽了那女人一個耳光，“在家里發(fā)神經(jīng)還不夠，跑到這兒來胡鬧了!”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外國男客戶!”那個女人邊說邊打量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要臉!”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種電視里才有的場面居然會在她的生活里上演。 　　他早已說不出話了，一把拉住這個女人沖向樓梯口，然后就消失了。 　　她坐在原地，似乎在判斷他會不會回來。 　　一個外國人出現(xiàn)了，他東張西望，沒找到要找的人，于是坐到離她不遠的一張桌子打手機，然后迷惑地搖頭。 　　她知道他要找誰，她也知道他要找的那個人已經(jīng)氣瘋了，今天恐怕不能再正常地談什么事了。 　　她想了想，覺得她的英語還可以應付這幾句簡單的說明，就走過去和那個外國人打了招呼，問他是不是和誰誰誰約呀，沒想到那個老外用好聽的京腔回答：“對呀，就是他，我正等他呢?！彼闪丝跉猓_始用中文說，我是他的老同學，今天在這里偶然遇上他，但是剛才他有點急事不得不先走了。請你不要著急，他會很快和你聯(lián)系的。 　　藍眼睛臉上的疑惑漸漸消失，最后他笑了。 　　她和藍眼睛道了再見。藍眼睛快樂地說：“圣誕快樂!”回到家，等她做了飯，丈夫就回來了。 　　她的新衣服已經(jīng)換下來了，他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發(fā)型。吃完飯，她才說：“我今天沒上班。出去逛街了，然后做了頭發(fā)。”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很不錯?！?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在咖啡館碰見一個老同學，聊了一會兒?！?　　丈夫又“噢”了一聲，見她沒有再說什么，就開始看報。第二天她上班時，門房打電話說有她一個快遞。 是一個很大很漂亮的盒子，包裝紙上面印著雪花圖案，還有馴鹿拉著雪橇，大紅的底色，扎著綠色的緞帶。拆開包裝紙，打開盒蓋，看見一頂呢帽子，寬寬的帽檐，雅致的灰色，看上去正好配她的新大衣。 　　她知道是誰送的。圣誕夜，確實會有奇跡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