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登上石階的一剎那,正準(zhǔn)備一腳跨過門檻,幾點別樣的顏色在目光里拉出幾條線,模模糊糊的,如并排的幾顆流星劃過。我趕緊收回腳步,退下石階,尋覓某種與我結(jié)緣的東西。俯下身去,看見三朵黃色的小野花,它們朝我笑著,像小女孩那樣天真無邪。我立馬意識到,自己和今年的春天就這么相識了。
這個時候本該出來的太陽也沒出來,對面山上前天下的雪還沒有化,河那邊的油菜田還是綠油油的,河水依然在冰冷的崗地上悄悄地淌著,門前的李樹還是和入冬時一樣光禿禿的……來報春的竟然是這么三朵小黃花!
石階上雪水還在,被步子抹上了一層層的泥濘;屋檐下也是濕漉漉的,像一張淚痕滿布的老婦的臉,久經(jīng)風(fēng)霜,凹凸不平;家里的那只老母雞整日縮在籠里,連出來覓食都不大情愿;籬笆內(nèi)的的青菜剛被雪蹂躪,奄耷耷的,像是垂死老狗的耳朵……唯獨這三朵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野花在默默地抗擊著野蠻的寒冷,昂首挺胸,意氣凌人。
它的花莖小小的,細(xì)細(xì)的,幾乎是一根線條,光溜溜的,顯得十分倔強(qiáng);葉子很小,很薄,離土很近,完全是一個少許大些的點,嫩嫩的,卻看得出有幾分的反叛;花瓣更是小得可憐,宛如一粒略大點兒的泥丸,淡黃淡黃的,像要汩出水一般,流出對寒意的十二分冷峻。
它們的四周,一棵草也沒有,更別談花了。整塊土壁黃乎乎的,就像嚴(yán)寒的奴役,嚴(yán)禁寸草的長出,兇神惡煞。而這三朵小小的野花就是成功的起義者,志比鴻鵠,和身材矮小的拿破侖一樣,必將點燃革命的星星之火,來日必是春回大地。
晨靄輕吻著它們,留下一粒粒小雨珠,如絨一般附在上面。堅毅里溢出溫柔,溫柔里浮出朦朧,朦朧得讓人心動,朦朧得嚇寒。
二
一聲雞啼,把我從夢中驚醒。睜開眼,黎明還是灰蒙蒙的。屋里面灑滿了黃暈暈的光,一縷一縷的,如紗一般,悄無聲息地斜織著。光是從窗外灌進(jìn)來的,映在松木天花板上,略顯出幾絲奪目。
奇怪的光——微微地閃著——不像是陽光。它盯著我,那種眼神似曾相識。年底回家的第一個清晨,躺在床上,總覺有人在旁邊動手動腳,而且是一只小手,有陰影在眼睛外面晃來晃去。困倦迫使我掙扎地淺睡著,不愿睜開眼。突然,鼻子被捏住了,不重不輕的,難過中帶點癢。我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看到一雙大大的眼睛。我望著它,它盯著我:眼珠黑得透亮,眼眶里面水汪汪的,仿佛注滿了春天里的無根水,還汩汩地緩緩地抖閃著。
——是侄子的眼睛。
那光在天花板上恍恍地?fù)u擺著,幅度微小,很有節(jié)奏,恰似柔緩的琴音。
穿好衣服,推開窗戶,濕漉漉的氣息迎面襲來,沁人心脾。一根不曉得名字的藤子羞怯地攀附在窗欞上,嬌憐地伸著脖子,探頭探腦的,想趁機(jī)鉆進(jìn)來一樣,它大概窺了我大半夜。
透過霧靄,向河那邊望去,田野上的油菜花開了。怪不得我在夢中聽到了一種花開的聲音!原來,油菜花未眠,如川端康成夢里的海棠花。
三
早上起來,從走廊經(jīng)過,腳步忽然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心里面隨之也空了,仿佛早有預(yù)知這里會有一份驚喜在等著它。它等著被填滿。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那棵李樹!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千挑萬挑才看中這塊地,滿懷欣喜地種下了它。然而,它對這塊地,似乎比父親更為滿意,三年兩年就長得比兩層樓都高。
它默默地站在那兒。一開始,睡眼看它,它便也無精打采的,恍如一個慵懶矜持的老頭在站著打盹兒,好像還剛剛喝了酒,醉得有點頹唐,讓人有一種過去立馬將他搖醒的沖動。我鄙夷地打量著他,有點失望。
一陣子過后,漸漸地,我清醒了。可能是黎明明凈些了的緣故吧,抑或是被他氣的。定眼看去,它卻像極了一位睿智的老哲學(xué)家,在沉思著冬天除了寒冷之外的其它東西。亦如一位披拂素裝的老貴婦,在思索著春天會有什么,她會從春天得到什么,又該如何地享用它們。我仰望著眼前的這位智慧的老人家,如同敬畏不可撼搖的真理。
它的枝椏曲瘦,顯得靈巧而又有力,如母親納千層底時翻動的手指。它們交錯地伸展著,亂亂的,有些天真,似乎還在爭斗呢,也不知道為了什么??粗鼈?,仿佛看著一群在空地上打鬧的兒童,你追我趕。它們倒還密密麻麻的,也許,有的地方可以稍見疏落,也許這兒或那兒有一根樹枝更粗些、更細(xì)些、更長些或更短些,只要我看得更仔細(xì)些,只要天徹底地亮了。
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暗自壓住一切思潮,吮著它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忍冬的氣息,還隱約夾雜著淡淡的青濕的香。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對這股氣息有舒暢的感覺。輕輕地睜開眼,果然,黃天不負(fù)有心的我——完全亮了。光溜溜的枝干上竟搭滿了數(shù)不清的小芽苞,仿佛成隊成隊的螞蟻,爬伏在枝上。又像剛落地的娃娃,令人心曠神怡的是那一種新新的、嫩嫩的氣味,其中蘊(yùn)藏的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生長力更是讓人精神抖擻。我開始急切地盼望起它們的長大來。
我盯著它們,遲遲不想移開視線,它們身上好像有某種會讓我意想不到的收獲。我的視線從中間稀少的疏落處鉆過,透過霧蒙蒙的晨靄,隱隱約約能看見大片的黃色。呵,田里的油菜一宿沒睡,原來是在忙著開花呀!
? 樹枝將那片黃色破成碎點,綴在稍上,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自己亂蓬蓬頭發(fā)上的小黃花,多么無賴的樣子!它們竟不會想到其實是它們在映襯油菜花的美麗,自戀得真可愛!不多一會兒,我便悄悄地走開了,沒告訴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