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續(xù))
我們搬入新居——只是房主自己住的一套較好的房子略加修葺,前前后后的破房子還沒拆盡,到處都是鼻涕蟲?和蜘蛛;陰濕的院子里,只要扳起一塊磚,磚下密密麻麻的爬滿了鼻涕蟲。父親要孩子干活兒,懸下賞格,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這種“勞動教育”其實是美國式的鼓勵孩子賺錢,不是教育“勞動光榮”。我周末回家,發(fā)現(xiàn)弟弟妹妹連因病休學(xué)在家的三姐都在“賺錢”。小弟弟捉得最多,一百條鼻涕蟲硬要一塊錢(那時的一元銀幣值 270—290 銅板)。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惟利是圖了。”可是物質(zhì)刺激很有效,不多久,弟弟妹妹把鼻涕蟲和蜘蛛都捉盡。母親對“惟利是圖”的孩子也有辦法。錢都存在她手里,十幾元也罷,幾十元也罷,過些時候,存戶忘了討賬,“銀行”也忘了付款,糊涂賬漸漸化為烏有。就像我們歷年的壓歲錢一樣。因為我們不必有私產(chǎn),需錢的時候可以問母親要。
假如我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艷羨,父親常常也只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也許這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斗”。我私下的反應(yīng)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
我父親又喜歡自稱“窮人”。他經(jīng)常來往的幾個朋友一是“老人”,一是“苦人”(因為他開口就有說不盡的苦事),一是“忙人”(因為他社會活動較多),一是父親自稱的“窮人”。我從父母的談話里聽來,總覺得“窮人”是對當(dāng)時社會的一種反抗性的自詡,仿佛是說:“我是窮人,可是不羨慕你們富人?!彼^“窮”,無非指不置家產(chǎn),“自食其力”。不過我父親似乎沒有計較到當(dāng)時社會上,“自食其力”是沒有保障的;不僅病不得,老不得,也沒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干自己喜愛或?qū)iL的事。
我父親不愛做律師。他當(dāng)初學(xué)法律,并不是為了做律師。律師的“光榮任務(wù)”是保衛(wèi)孤弱者的權(quán)益,可是父親只說是“幫人吵架”。民事訴訟十之八九是為爭奪財產(chǎn);便是婚姻問題,底子里十之八九還是為了財產(chǎn)。我父親有時忘了自己是律師而當(dāng)起法官來,有時忘了自己是律師而成了當(dāng)事人。
一次有老友介紹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要求我父親設(shè)法對付他異母庶出的小妹妹,不讓她承襲遺產(chǎn)。那妹妹還在中學(xué)讀書。我記得父親怒沖沖告訴母親說:“那么個又高又大的大男人,有臉說出這種話來!”要幫著欺負(fù)那個小妹妹也容易,或者可以拒不受理這種案件??墒俏腋赣H硬把那人訓(xùn)了一頓,指出他不能勝訴(其實不是“不能”而是“不該”),結(jié)果父親主持了他們分家。
有時候我父親為當(dāng)事人氣憤不平,自己成了當(dāng)事人,躺在床上還撇不開。他每一張狀子都自己動筆,悉心策劃,受理的案件一般都能勝訴。如果自己這一方有弱點,就和對方律師勸雙方和解。父親常說,“女太太”最奇怪,打贏了官司或者和解得稱心,就好像全是辯護(hù)律師的恩惠。父親認(rèn)為那不過是按理應(yīng)得的解決罷了。有許多委任他做辯護(hù)律師的當(dāng)事人,事后就像我家的親戚朋友一樣,經(jīng)常來往。有兩個年輕太太曾一片至誠對我母親叩頭表示感謝;多年后還對我們姊妹像姊妹一樣。
有些事不論報酬多高,我父親決不受理。我記得那時候有個駐某國領(lǐng)事高瑛私販煙土出國的大案件,那領(lǐng)事的親信再三上門,父親推說不受理刑事案。其實那是誑話。我祖母的丫頭嫁一農(nóng)民,她兒子酒后自稱某革命組織的“總指揮”,法院咬定他是共產(chǎn)黨,父親出盡力還是判了一年徒刑。我記得一次大熱天父親為這事出庭回家,長衫汗?jié)窳税虢?,里面的夏布短褂子汗?jié)竦玫纬鏊畞?。父親已經(jīng)開始患高血壓癥,我接過那件沉甸甸的濕衣,心上也同樣的沉重。他有時到上海出庭,一次回來說,又?jǐn)埩艘患淌掳?。某銀行保險庫失竊。父親說,明明是經(jīng)理監(jiān)守自盜,卻冤枉兩個管庫的老師傅。那兩人嘆氣說,我們哪有錢請大律師呢。父親自告奮勇為他們義務(wù)辯護(hù)。我聽偵探小說似的聽他向我母親分析案情,覺得真是一篇小說的材料。可惜我到清華上學(xué)了,不知事情是怎樣了局的。?
那時蘇州的法院賄賂公行。有的律師公然索取“運動費”(就是代當(dāng)事人納賄的錢)?!皟芍а┣选本褪嵌僭??!耙挥浂狻本褪俏灏僭?。如果當(dāng)事人沒錢,可以等打贏了官司大家分肥,這叫做“樹上開花”。有個“詩酒糊涂”的法官開庭帶著一把小茶壺,壺里是酒。父親的好友“忙人”也是律師,我記得他們經(jīng)過仔細(xì)商量,合寫了一個呈文給當(dāng)時的司法總長(父親從前的同學(xué)或朋友)。這些時,地方法院調(diào)來一個新院長。有人說,這人在美國坐過牢。父親說:“坐牢的也許是政治犯——愛國志士?!笨墒墙?jīng)調(diào)查證實,那人是偽造支票而犯罪的。我記得父親長嘆一聲,沒話可說。在貪污腐敗的勢力面前,我父親始終是個失敗者。
他有時伏案不是為當(dāng)事人寫狀子。我偶爾聽到父親告訴母親說:“我今天放了一個‘屁’?!被颉耙粋€大臭屁”或“惡毒毒的大臭屁”。過一二天,母親就用大剪子從《申報》或《時報》上剪下這個“屁”。我只看見一個“評”字,上面或許還有一個“時”字吧?父親很明顯地不喜歡我們看,所以我從沒敢偷讀過。母親把剪下的紙粘連成長條,卷成一大卷,放在父親案頭的紅木大筆筒里。日寇占領(lǐng)蘇州以后,我們回家,案上的大筆筒都沒有了。那些“評”或許有“老圃”的簽名,可是我還無緣到舊報紙上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