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禾醒來的那天我去醫(yī)院看她。幾天未進食，臉上蒼白沒有血色。她說，一下地站著就頭昏，完全沒有重力感。那會兒她父母出去了。我在床邊坐下來，突然找不到話說。幾日不見，仿佛隔了很多年一樣。我們看著窗外一點點沉下去的天色。輕輕呼吸。盡量避免彼此的目光相遇。 　　我尚且還知道你是堇年。也知道我們過去必定非常親密，有過許多事情。因為我看到你我覺得熟悉?？墒俏覀冞^去具體有些什么事，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真的。那天早上我昏迷之中感到人們拉我，使勁推搡，最后被拖下床，我知道我的頭撞在床頭柜的棱角上，卻不疼痛。這些是母親告訴我我才想起來的。這是種瀕死的體驗。我感覺到了我身體里的另一部分。就是靈魂。真的非常真實。你肯定不信。我身體上沒有任何疼痛，但意識存在。 　　堇年，這樣的體驗鮮活并且恐怖。前所未有。我的大腦現(xiàn)在是這樣混沌，非?；柚?。我在這之前一直思索，一直懺悔我的罪，然后我就漸漸陷入了毫無知覺的沉睡。我感覺到我的靈魂浮在身體上面，甚至能夠俯視一屋子的人推打我的身體，非常用力。他們還在罵。但我不感到疼。 　　這真的很難解釋的。我現(xiàn)在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也沒有力氣去想。很多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但我還記得你們每一個人，以及模糊的往事的影子。可他們的細節(jié)，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 　　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的不存在，竟然讓我如此的不適應(yīng)。本來以為重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現(xiàn)在覺得，它比背負記憶還要無措。 　　那天整個病房里十禾一個人在說話。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戶外面。我就這么一直聽她說。她似乎是想把她還記得的話都要說完。她的平靜的渾噩的狀態(tài)，在我印象中非常深刻。這個孩子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她不會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一起看過的長長的落日。不記得荒草地里我們闃靜之中的猛烈呼吸不記得她是怎樣在一場大雨過后倉皇逃循的。她真正走了，而我繼續(xù)留在這條綿長的路途上瞻仰一段段浮華慘烈的生命背后一段段濃墨重彩的疼痛。 　　惟能自知。 　　十禾能夠站立起來不再有失重感了之后，她做的唯一一個決定是退學(xué)。我看到她的母親徒勞地來學(xué)校收拾東西。我?guī)椭咽痰臅槐疽槐巨?。她的母親對我說謝謝。我看著她吃力地提著一大袋書，便忍不住上前說，伯母，需要我?guī)湍銌?。她看定我，說，謝謝了。不用。你快回去上課了?！滥?，十禾的信在你那里吧。替我們保存好。十禾對我們說過，只有你才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她是真的很喜歡你。我替她謝你了。 　　回到座位我看到旁邊空蕩蕩的座位。分明覺得十禾的笑容和深刻憂郁的面孔還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我只要一抬頭就能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