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 作者:一碗蝦仁 主播:西決 幾時入殮？ 晨曦時便上路去了。 可已備好葬場和佛禮？ 桑煙升起的地方，便是亡靈超度之地。佛祖保佑，愿他進入極樂世界。 天葬臺在墨脫雪山腹地，此刻已是夏季。大雪初融，鷲鷹從懸崖上飛起，展著翅膀俯瞰腳下的滄海桑田。玄色的煙騰空而起，接著，被山風吹散，彌漫在褐色的山谷里。 石頭的棱角已經(jīng)被磨平，河水里的魚兒早被曬干，高大的樹木變得干裂，沙塵四起。我躺在一輛破舊的纏滿哈達的牛車上，一路顛簸著來到這里。 這里是我的終點。 “讓你的牛走慢些，他會舒服點兒。”一個穿軍大衣的胖男人搓著通紅的耳朵，表情淹沒在厚厚的圍巾里，語氣里帶著與狂風相同頻率的顫抖。他正在和趕牛車的人交涉。 天葬趕早，可他卻要求慢一點。趕車人聽不懂他的北京腔，只是搖了搖頭，繼續(xù)前行。那人極力比劃，想要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動作有些滑稽。我想調(diào)侃他兩句說，‘看，又被人嫌棄了吧。’但想了想便作罷了，還是給老朋友留個面子罷。 路很長，他們都走得艱難，我卻仰躺在車上看天，很愜意。藏區(qū)的天空藍得那樣透徹，仿佛是把江南絲綢染坊里所有的墨青色染缸打翻在這里，蔓延到天上。這么說卻又不足以表現(xiàn)它的藍，總之，我躺著看它時，覺得自己快要瞎掉。 滿眼只有這么一種顏色，沒有深淺淡濃之分，一片湛藍。 跟著我一起出行，還有一個年輕人。發(fā)色烏黑，眼睛透亮，小伙子長得很精神，卻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他寬大的紅色喇嘛服被風鼓起，時不時闖入我的視線。慶幸有這么一抹暗紅色，才把我從無邊無際的湛藍里拉回來。提醒著我，我還能看清楚這世間的其他顏色。 這個人一路都沉默著，一直盯著滾動的車輪。這幅樣子讓人忍不住想要去猜想，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胖子走在他的旁邊，顯得非常吃力。兩鬢斑白，大口喘氣，年輕人時不時停下來向他伸出手，胖子卻只是笑道：“小哥，這可是嫌我老了？” 年輕人依舊不說話，只是從車上抽出一根木棍遞到那人手里，便繼續(xù)趕路。不過，他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兩人并肩而行。 “三十年了啊?！迸肿哟罂诤糁鴼?，高原上稀薄的氧氣讓他滿臉通紅，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 “咱們做了三十多年的兄弟，都成了老東西?！迸肿臃鲋徚司徑又溃骸翱尚「缒銋s依舊這么年輕。” 那人并沒有搭話，靜靜站在胖子身邊。這才讓我看出那胖子微微佝僂著的身子原來這么矮小。這樣看來，便更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陪他走這一遭，心里圖個踏實。”蹣跚的步伐打亂語調(diào)，一句話給掰成三段，讓人聽著很著急。我簡直想一下子坐起來沖他叫：“喂，胖子，好好說話。”可我又一次忍住了，人這么多，給老朋友個面子罷。 那小哥微微側(cè)了側(cè)頭，從我這個角度看，他整個人都逆著光，像極了我很多年前看過的一幅畫。因為印象深刻，再次看到這種場景時，我驚訝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哥也正盯著我看，眼神里卻是一種和那個胖子一模一樣的悲涼，但讓人看了，更覺得難受。 好好的，這是做什么呢？ 我不忍再看這兩個人的神色，便四處張望起來。車子忽然慢了下來，就快到了。 我們停在了一片空地上，我被眾人托舉著，來到一處簡陋而肅殺的石臺。烈烈寒風吹起石臺四周的經(jīng)幡，流動的經(jīng)文浮現(xiàn)在眼前。我曲腿而坐，身上裹著潔白的藏被。所有人都看向我，雙手合十，低下頭顱去。人群里，只有他們兩個直直站著，默默看著我，互相扶持著。 天葬師用隨身攜帶的牛糞生火，火燃著后放上了糍粑。頓時，青煙裊裊，直上云天。之后，他盤腿而坐，誦念超度經(jīng)文，手搖卜郎鼓，吹起人骨做的號子。 群山之中的鷹鷲聽到鼓號看到桑煙，紛紛降落在我周圍，圍成一個圈子，靜靜地注視著天葬師的一舉一動。 一切準備就緒，我身旁多了一把精致的藏刀。 天葬師的氣息很平穩(wěn)，滿眼虔誠，那雙手潔白而骨瘦嶙峋，一刀刀準確無誤地游走在我的皮膚和內(nèi)臟上。我看不到那場景，只是覺得安靜，所有人都低著頭，所有人口中念念有詞，我等的乏了，閉上了眼睛，心里卻疼了起來。好安靜，但我卻睡不著了。 心里開始焦躁，翻騰起一股不安來，再次睜開眼睛時，我卻已經(jīng)換了個視角。 我看到了底下那個鮮紅的天葬臺，心里一陣荒涼。天葬師跪下來，大聲念著經(jīng)文，直到聲音嘶啞。 “軀干雖已消失，但靈魂升天還需七七四十九天，期間，死者還需度過無數(shù)次地磨難。”他的聲音年輕、沉靜而悲天憫人。 那兩個人在天葬臺旁側(cè)，胖子已經(jīng)跪坐下去，他的表情悲傷而凄涼，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葬臺說了好多話，可我離得太遠，什么都聽不到，只看到他發(fā)著抖的蒼老肩膀。那個年輕人一直站著，像一宗雕塑，像一塊石頭。我看著他，心里疼得越發(fā)厲害起來，該是心臟病又犯了罷，唉，人老了。 上山來的隊伍慢慢散去，胖子因為身體不適而昏了過去，被人們帶回去。最后，只剩下那個年輕人站在原地。我忽然松了口氣，年齡越大，越害怕寂寞，看到他還沒走，倒覺得安心了。我隨著風走得越來越遠，步子不聽使喚，眼睛挪不開。那個人還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遠遠看著他，太陽越來越刺眼，他離我越來越遠…… “吳邪！” 我驚訝地轉(zhuǎn)身，看到小哥正跪在一片血跡前，仰著頭，眼睛又亮了起來，那道光一直綿延在脖子上，原來他流淚了。 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