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65
王風1
黍離
佚名 〔先秦〕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黍離疑難字注音版
佚名 〔先秦〕
彼黍離離,彼稷jì之苗。行邁靡mǐ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suì。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譯文及注釋
譯文
看那黍子一行行,高粱苗兒也在長。走上舊地腳步緩,心里只有憂和傷。能夠理解我的人,說我是心中憂愁。不能理解我的人,問我把什么尋求。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
看那黍子一行行,高粱穗兒也在長。走上舊地腳步緩,如同喝醉酒一樣。能夠理解我的人,說我是心中憂愁。不能理解我的人,問我把什么尋求。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
看那黍子一行行,高粱穗兒紅彤彤。走上舊地腳步緩,心中如噎一般痛。能夠理解我的人,說我是心中憂愁。不能理解我的人,問我把什么尋求。高高在上蒼天啊,何人害我離家走?
注釋
黍(shǔ):北方的一種農作物,形似小米,有黏性。離離:行列貌。
稷(jì):古代一種糧食作物,指粟或黍屬。
行邁:行走。靡(mǐ)靡:行步遲緩貌。
中心:心中。搖搖:心神不定的樣子。
悠悠:遙遠的樣子。
噎(yē):堵塞。此處以食物卡在食管比喻憂深氣逆難以呼吸。
【賞析】
周平王東遷洛邑以后,河南省的洛陽、孟縣、鞏縣、溫縣一帶,產生了許多民間歌謠,它們大都帶有亂世蒼涼哀怨的氣氛,反映了當時戰(zhàn)爭頻繁、人民無處為家的社會現實。在《詩經》中,這 些歌謠集結起來,統(tǒng)稱為《王風》。
從地理位置上說,它們是從王城產生的歌謠。從政治蘊含和藝術手法上說,它們雖大多敘述王城之事,但缺乏《雅》的正統(tǒng),而顯得深沉厚重,別有寄托。《黍離》序于《王風》之首,歷來備受推崇,是《詩經》中的經典之作。
《黍離》的主人公,屬于這樣一類人:他們敏感而又超前,才華橫溢、境界高遠,總能思常人不能思,但也因之不得不憂常人所未憂,由此也背負上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和孤獨。
詩作講述東周遷都之后,一位易代大臣因為某個機會回到曾經的西周故都,想再一次找回過往歲月的痕跡,卻不料事與愿違。放眼望去,曾經的故地,皆變成片片蔥綠的莊稼,昔日的繁華和戰(zhàn)火無一覓處,只剩下一些斷墻殘垣。作者曾經在此任職、生活,留下了幾多愛恨與際遇,沉淀了深厚的感情,而現在,卻是人非物亦非,徒增傷感。
詩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莊稼間,眼前的景物勾起他的無限愁緒,思緒紛紜間,曾經被克制住的情思盡數涌上心頭。對故國的追思、對百姓的痛惜、對歷史的感慨和敬畏,紛至沓來,急切而又闊大。為什么政權會興衰更迭,人類社會的歷史怎么才能保持安穩(wěn)長久,渺小的人類如何才能戰(zhàn)勝時間的規(guī)律,人的弱點何以如此頑固……這些終極的問題,瘋狂地在主人公腦海中旋轉,長久得不到解答。
最令人不堪的是這種憂思無人理解,也無人分擔?!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境遇,并非每個人都能承受。思索得太深、追問得太深的人,總有孤獨、尷尬、委屈如影隨形。詩人孤獨一人對抗著這些壓迫內心的追問,最終無法承受,幾乎達到崩潰的邊緣,所以他才仰天怒號,叩問蒼天。由此,此詩一脫其他《詩經》作品的質樸美好,變得蒼涼感傷。
有學者指出,詩人選取的是一種“物象濃縮化,而情感遞進式發(fā)展”的寫作手法,全詩的行文邏輯與莊稼的生長密不可分,詩人用莊稼的出苗、成穗、結實,來記述時間的演進和抒情主人公逐漸增強的情緒。
全詩三章,僅易數字,回環(huán)往復,對主人公而言,接連襲來的憂郁簡直要承受不住,從“中心搖搖”進而到“中心如醉”,到最后“中心如噎”,情緒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每章后半部分形式上完全一樣,在一次次反復呼喊中,情感力度逐章加深,最終匯聚成澎湃之勢,給讀者以深切的震撼。
后世的許多文人,都深受此詩的影響。“知我者”并非沒有,僅僅是相隔太久而已。歷次朝代更迭過程中,都有人淚水漣漣地吟哦著興亡之思,曹植的《情詩》,向秀的《思舊》,劉禹錫的《烏衣巷》,姜夔的《揚州慢》,無不帶有《黍離》的影子,發(fā)人感慨,催人淚下。這些屬于不同時代、但同樣敏感的思考者,正是彼此的知己。
正因為詩人思考的問題帶有終極性和普泛性,所以詩作的解讀方式也可以是多樣的。詩篇起始便將鏡頭對準一望無際的莊稼,奠定出闊大、樸實而又荒涼的基調,使讀者的思緒得到張揚。其后,除了“黍”和“稷”之外,作者沒有再描述其他具體物象,也沒有給讀者提供更多的事件信息。因而,作品整體便呈現出一種蘊藉開放之勢,讀者完全可以立足于詩作本體,發(fā)揮想象,構建一部屬于自己的《黍離》。
通過想象,讀者可以看到一個思想者,面對飽含生機的莊稼,獨自吟哦著自己的痛楚。這種傷痛,只有“知我者”才會理解,而這樣的“知我者”,可遇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