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居,在生活上人都說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覺得是最快適的了。假如新定一條法律:“閑居必須整天禁錮在自己的房間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寧可閑居而被禁錮。
在房間里很可以自由取樂;如果把房間當作一幅畫看的時候,其布置就如畫的“置陳”了。譬如書房,主人的座位為全局的主眼,猶之一幅畫中的中心點,須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書架,幾,椅,自鳴鐘等,各以主眼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點集中于主人的座位。這樣妥帖之后,人在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適。這是誰都懂得,誰都可以自由取樂的事。雖然有的人不講究自己的房間的布置,然走進一間布置很妥帖的房間,一定誰也覺得快適。
我在貧乏而粗末的自己的書房里,常常歡喜作這個玩意兒。把幾件粗陋的家具搬來搬去,一月中總要搬數(shù)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動一寸,臉盆架子不能旋轉一度的時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現(xiàn)了。那時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環(huán)視上下四周,君臨一切。覺得一切都朝宗于我,一切都為我盡其職司,如百官之朝天,眾星之拱北辰。就是墻上一只很小的釘,望去也似乎居相當?shù)奈恢?,對全體為有機的一員,對我盡專任的職司。我統(tǒng)御這個天下,想象南面王的氣概,得到幾天的快適。
有一次我閑居在自己的房間里,曾經(jīng)對自鳴鐘尋了一回開心。自鳴鐘這個東西,在都會里差不多可說是無處不有,無人不備的了。然而它這張臉皮,我看慣了真討厭得很。羅馬字的還算好看;我房間里的一只,又是粗大的數(shù)學碼子的。數(shù)學的九個字,我見了最頭痛,誰愿意每天做數(shù)學呢!有一天,大概是閑日月中的閑日,我就從墻壁上請它下來,拿油畫顏料把它的臉皮涂成天藍色,在上面畫幾根綠的楊柳枝,又用硬的黑紙剪成兩只飛燕,用漿糊粘住在兩只針的尖頭上。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兩只燕子飛逐在楊柳中間的一幅圓額的油畫了。凡在三點二十幾分,八點三十幾分等時候,畫的構圖就非常妥帖,因為兩只飛燕適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隨在一塊,畫面就保住均衡了。這自鳴鐘現(xiàn)在還掛在我的房間里,雖然慣用之后不甚新穎了,然終不覺得討厭,因為它在壁上不是顯明的實用的一只自鳴鐘,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畫。
除了空間以外,閑居的時候我又歡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調來比方音樂。如果把一天的生活當作一個樂曲,其經(jīng)過就像樂章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猶之第一樂章的開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題”。試看無論什么機關里,團體里,做無論什么事務的人,在陰雨的天氣,辦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勁,高興,積極。只要看挑到我們后門頭來賣臭豆腐干的江北人,近來秋雨連日,他的叫聲自然懶洋洋地低鈍起來,遠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陽下的“臭豆腐干!”的熱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