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相思在小城
作者:桂子
朗讀者:蘇敏
從遙遠的地方讀你。更像一個傳說。
如我,生于小城長于小城,青石鋪墊的臺階,黃泥堅實的路面,一千年一萬年了,你走著,還是一樣的莊重,一樣的韻味悠長。夕陽下,拉著木架子車的牛蹄跶著去了,車板縫里,顛落下些許的粒兒,沿著路邊的斜坡。歪歪的探出頭來。
一條古老的街巷,街對面抹成白色的墻,在夜晚昏黃的路燈下,人,車,狗,馬,走過,影子在墻上,仿佛電影中的蒙太奇。
街燈盡頭,一位擎著酒壺的老者,對一個六歲女孩,講述著小城的前世。于是,一千多年的滄桑如血液流淌在幼小的生命,小城也在她的腦海里結(jié)廬而居,相伴終生。
小城是方的,抑或是圓的。方的是城的四個城門,端端正正坐著南北東西。圓的是綿延的城墻,把小城劃了一個圈,間或開著一兩個口子,成為除了城門以外的便道。
從東城到西城的距離,用腳步丈量,八千步,也可能多幾步,少幾步,那是我的步,踏過青石板,踩過窄窄的小巷,小巷的積水坑,撩起我的衣裙,回頭,你在墻角那端,一閃,沒了。陽光下,穿著紅裙的女子,一頂碎花傘遮住了她的面頰,我才知道,無論我怎樣小心,你如水一樣捧在我的手心,還是一點一點地走了,走的悠長,走的無知無覺。
久了,和林看朋友。
林說,他忙著筑巢,約她來。
林活潑,漂亮,鳥兒一樣飛來飛去。
林說,許許多多的朋友找過她,她沒有。直到……
夜晚的涼風收入我們的體內(nèi),寒意從心底滲出。
林的臉頰紅紅的,一片田野的氣息。
我一直以為林是幸福的。那么多的男孩子……婚姻里面沒有朋友的成分。婚姻就是婚姻。
眼淚掉在地上,大概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沒有雪,是小城最熱鬧的時候。數(shù)不清的鳥兒聚集在小城圈子一樣的城墻上,墻外的林子里,叫聲明亮。挺拔的白楊樹像趕場一般圍攏著小城,風一搖,滿樹的葉子萬頭攢動,是在秋天,離開了樹的葉子漫空撒歡,仿佛一場盛大的涅槃。你躺在那里,如一片委地的落葉,透著比陽光更耀眼的金黃,褐色的斑紋如我掌心的紋絡(luò)。
這是在早晨,八點。行人的腳步匆匆褪去的時候,我看到,大團的白霧附著在樹干上,樹的枝椏上,在樹的頭頂盤旋。而那些老樹的孩子,筆直的軀干沒有歲月的年輪。它們,像操場上立正的學生,頭一律向上。青春,又有些接受檢閱的莊嚴。
有橋。橋是小城不多見的風景。桀驁的牧馬河在橋下鋪開了,抖落著,抖落著小城千年不變的傳說。橋就規(guī)規(guī)矩矩蹲著,成為牧馬河忠實的讀者。
見證過沒有橋的歷史。小的時候,發(fā)水了,過河要人背,于是,就有了專門的背河人,和他住的席棚子。河水漲了,姑娘媳婦們嬉戲的聲音,漢子們的吼喊,隨著起伏的水,怡然流淌。那個羞怯的,頂著麥秸一樣辮子的小姑娘呢,我怎么,獨獨看不見她?
橋的身子已經(jīng)歲月蒙塵,像白內(nèi)障人的視覺。橋下水不動,陽光透過極薄的冰面,那些水中的家族,來來往往,走著它們的舞臺。橋頭有人唱曲兒,很野,很暢快,不由得讓人凝神斂息。
更讓人斂息的是那鐘。鐘造于明代,掛在小城的上空,踮起腳,摸不著。鐘樓下立著幾百年的箍了鐵頭的木棒,儼然鐘的仆人。凝聚全身的力氣,敲,鐘身巍然不動,鐘腔內(nèi)一聲沉悶的回應,是感慨,是嘆息?;秀遍g,人馬車輦紛至沓來,伏聲四起,在春秋,在秦漢,一個叫做秀容的小城在烽火中搖搖走來,沿著戰(zhàn)車的轍跡,朝代更迭,轍印卻像抹不去的歷史,鮮明地戳在夕陽下。
是初冬的早晨。我一個人,走在小城。城里城外,是和我一樣的小城居民,不會有你。我的腳步潮濕,滯澀。仿佛踩著一個幾千年未覺得夢。濕漉漉的霧含在嘴里,又從眼睛里流出來。千里之外,有小城忠實的讀者。在布滿衰草的城墻一角,我輕輕喚著你的名字,沒有回音。腳忽然發(fā)軟,跌撲在墻洞下。我把小紅(圍巾)系在墻體裸出的掾頭。我知道,你會看得見的。
我尋覓你的足跡,在破落的鐵匠鋪里,那個端著銹跡斑斑茶缸的老人,還有你曾經(jīng)坐過的老舊的木質(zhì)馬扎。
空氣中彌漫著古老的梆子腔,敲打著我的聽覺小胃,在西城曾經(jīng)的戲臺上,我輕移蓮步,舒張水袖,桃花扇里活色生香的李香君,鍘美案中仇深似海的秦香蓮,我的舞臺,沒有觀眾,只有你。
十字街口的那個智障男孩,幾十年如一日,打著標準的手勢,指揮著小城,指揮著小城幾十年的變遷。同樣指點著你的行蹤。
林走了,在大洋彼岸,和袋鼠一起舞蹈。他來了,那個巢,為林而筑。小城最終沒有留住林,我來到城外的曠野,攤開手心,想像著一只鳥兒的飛翔。你在哪兒。
佇立在高高的城墻上,俯視。
錯落有致的屋頂上,晾曬著秋天,橘紅的柿子,花紅的棗和淺褐色的核桃,在屋頂?shù)钠脚_上不安分地滾動,像一群淘氣的孩子。院子里,女人們揪扯著竹竿上的衣裳,露出藕一樣的胳膊。穿梭在黃的,紫的,花布間。我的那件,紅的,掛在哪兒呢。吸著卷煙的老人,在舊式店鋪前,或蹲或坐,閑話著小城的故事。煙從頭頂盤旋,穿過高聳的洋槐傘,與天空中的云朵溶在一起。
我知道。城里城外,還有很多的人,盤旋的鳥們,憨直的白楊們,低垂頭的柳們,它們和我一樣,期待著今年的第一場雪。
平靜而愜意的小城,在我的生命中舒緩地流淌著。
不想寫詩。城里那疊的高高的格子中間,有一格,收藏著一顆很輕的心。很長時間,沒有拉動。如果,當真,有人拉開了,會是什么?
月朗,星不明。所有關(guān)于小城的種種如約而來,還有你。
林的越洋電話。她在一家中國的小酒館,遭遇了一個年過八旬的華僑,他曾是小城的一粒微塵,隨著歲月的顛簸,??吭诒税丁? 于是,我?guī)е鳧V,數(shù)著八千步,斷斷續(xù)續(xù),走了近半載。
直到一個鄉(xiāng)下的朋友把一籃新鮮的苦菜悄悄放在門口,初夏的清新在屋檐下彌漫開來。遲鈍如我,才知道春天,在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已經(jīng)悄然離開了。
林說,他走了。帶著小城未覺的夢,帶著他半個多世紀清新如五月的苦菜般的初戀。
林說,我看到了你的小紅,旗幟一樣,在小城的墻頭。
忽然想,有那么一天,當我們把完整的人生還給自然,我們的心,會恒定為兩顆化石,永遠年輕,永遠相愛,其中的一顆上面,必定刻著“小城”兩個字。
這是屬于另一個季節(jié)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