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梳 ?
路也
我?guī)弦话涯臼崛タ茨?
在年少輕狂的南風里
去那個有你的省,那座東經118度北緯32度的城。
我沒有百寶箱,只有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閑愁和微微的偏頭疼。
在那里,我要你給我起個小名
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都行
她們是我的姐妹,前世的鄉(xiāng)愁。
我們臨水而居
身邊的那條江叫揚子,那條河叫運河
還有一個叫瓜洲的渡口
我們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
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
在棋盤上談論人生
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這樣回到古代,進入水墨山水
過一種名叫沁園春或如夢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途的官人。
?
?????? ?????? ?????? ?????? ?????? ?????? ???2004.9
作者簡介:路也,女?,F(xiàn)執(zhí)教于濟南大學文學院。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以及文論集等共約二十余部?,F(xiàn)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兼及創(chuàng)意寫作和中西詩歌比較等方向的研究。近年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詩集《山中信札》《從今往后》,散文集《我的樹》《尋找梭羅》。
《木梳》的真相
文/路也
不管我個人是否愿意,《木梳》都被當成了我的代表作。這世上本來沒有代表作,被提及的次數(shù)多了或被選本選的次數(shù)多了,也便成了代表作。
這是江心洲組詩中的一首。此詩已經成為現(xiàn)代詩之古典情結的“病例”。事實上,我只是偶然不小心寫了它,我本人的作派一點也不古典,我也從未提倡過在現(xiàn)代詩歌寫作中融入中國古典——我對這類努力全無興趣。
這首詩剛開始不叫《木梳》,具體叫什么,我忘記了,似乎是《去看你》之類吧。全詩寫完之后,過了兩天,又改成了《木梳》。
不必隱瞞,這首詩寫的是一個戀愛中的女子千里迢迢去見那個她心儀的男子。至于那座東經118度北緯32度的城究竟在哪里,寫的是哪座城市,很多人都猜測,并且來問我,嗯,我不說,這不說的原因,我也不說。
這首詩中的細節(jié),想象的成份,至少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除了“偏頭疼”是真實客觀存在的,是屬于詩人自己的,詩里其他細節(jié)寫的全是難以做到甚至與自己真實生活完全相反的另一種生活。我過著粗糙的生活,可是誰也不能否認我有向往精致和詩意的權利。
“我?guī)弦话涯臼崛タ茨恪?,其實,我很少用木梳,我最常用的是出差從賓館拿回來的那種輕便的一次性塑料梳子,甚至不用任何梳子,只是把手指頭當成梳子的齒,在頭發(fā)上劃拉幾下就算梳了頭。詩中提到了碧螺春,其實我從來不喝茶,只喝咖啡,而且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詩里提到了糯米酒,其實我雖愛酒,卻只喝干紅,其他一概不碰。?
詩中提到絲綢扇子,其實我從未使用過絲綢扇子,而是吹電風扇和空調,偶爾也揮舞一下大蒲扇。詩里提到水墨山水,其實我從未喜歡過中國畫,在所有繪畫之中,我最愛的是油畫。至于下棋,我更是一竅不通,只在小時候下過斗獸棋。至于“回到古代”,不過是隨便想想,如果真能穿越回去,在那樣男尊女卑的時代,不會有好日子過,唯盼生在大戶人家且可女扮男裝去上學,再遇上個梁山伯。詩中有“云鬢輕挽”的字眼,其實我本人是一個粗服亂頭的人。有人認為我寫了一個錯別字,指出“云鬢輕挽”的“挽”應該寫作“綰”,我不同意,依然堅持用“挽”——在我看來,“挽”的動作幅度更大,把頭發(fā)弄得更高一些,效果當是把長發(fā)盤在了頭頂上,而“綰”則是讓頭發(fā)編墜在后腦勺位置,比“挽”要矮得多,另外,“挽”比“綰”在感覺上更飛揚一些,語感上似乎也更高昂。
有一年——那是哪一年,我忘記了,反正那時候我還沒有寫出這首被人解讀成古典情懷的《木梳》來呢——一家比較有影響的周刊想做一個關于對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的選題,想采訪兩個典型,一個是對現(xiàn)代文明全盤接受的典型,另一個是對現(xiàn)代文明全盤拒絕的典型。很不幸,他們把我列為那個拒絕現(xiàn)代文明的典型。我在電話里再三阻止記者上門采訪,明確告訴他們我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來了會后悔的??墒侨思宜阑畈恍?,偏要跑到家里來實地考察,眼見為實,我只好屈服。那個記者進門后,從門廳到書房到臥室到廚房到陽臺到衛(wèi)生間,翻看了一個底朝天,? 看到我一個人用著三臺電腦,一臺打印機,兩個空調,一臺影碟機,兩個電話,還有冰箱洗衣機微波爐咖啡壺熱水器什么的,全都不缺,而書架上的書基本上全是外國書。他又委屈又生氣地質問我:“你讓我這期的文章怎么寫?怎么寫?怎么寫???!”于是我覺得很對不起他。
為什么是“斷了仕途”的官人?我不知道。我寫的時候,沒有任何現(xiàn)實依據(jù),而只是腦袋里莫名其妙就冒出了這么一個詞組。根據(jù)自己事后諸葛亮的分析,在我潛意識里大約覺得,在中國文化中,男人被要求功成名就,這使得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身上的社會性遠遠大于人性,而只有在主動或被動地從社會中心走向社會邊緣之后,身上的人性光芒才會更多地散發(fā)出來,才更有可能是一個真正可愛的人。
這首詩被無數(shù)次選載。轉載時,有時弄丟一個句子,有時添字,有時漏字,有時被無端地分成幾個自然段,結果是語感被破壞。去百度搜一下,有人拿此詩去做了淘寶店的廣告,有的將里面的句子不加引號直接竊為己有,放到自己的文章里去,還有的把里面句子當了自己QQ的封面語……
這首詩被朗誦了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是柔情似水深情款款。還被譜上曲子演唱過,也是身穿中式古裝的女子彈著琵琶咿咿呀呀。我每次在表示感謝的同時,心里都充滿遺憾。其實不應該僅僅從意象特征來判斷一首詩,而更應該注重一首詩里的情感和經驗的表達方式,其語感、節(jié)奏、旋律也屬于詩歌內容的一部分。這首詩的基調是豪邁,它的節(jié)奏是快速的、輕捷的、明亮的,還像詩中所提及的,是“年少輕狂”的,其實類似杜甫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而詩里面的那個抒情主人公呢,那個借用了古典意象在腦海里虛構了一場難以企及的詩意生活的女子,分明是一個風風火火、爽脆斬截、義無反顧、落拓不羈的北方女子!
如果一定要借用“婉約派”和“豪放派”這個并不科學的二分法來劃分此詩,那么,此詩當屬豪放派無疑。如果為此詩譜上曲子來唱詩,那么,試著把它譜成一首搖滾歌曲,當是可以的。
寫了上面這些,并非為了故意顛覆大眾對此詩的理解,而只是實話實說,說出憋了很久的心里話。